2023 05 / 01 10:51:18
来源:新华每日电讯

叩问一座山的非凡特质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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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座山也如一个人,人有气质山有特质,莫干山的气质鲜明、饱满、独特

  莫干山的美,不仅在于修篁遍地的自然山水,更在于它密不透风、深蕴肌理的历史文化气质。尤其这种历史文化气质,见证了中国近代以来的百年激荡,更加无与伦比。

  空中俯瞰位于莫干山镇仙潭村的一家民宿(无人机拍摄)。 新华社记者徐昱摄

  从一张五彩斑斓的中国地形图上,您很容易观察到——在这片辽阔大地上以绿色为主色调的长三角区域,莽莽苍苍的天目山脉,原本蛰伏于安徽境内,却似乎不太安分地径直向东北方向延展,仿佛浩瀚东海边的大上海才是它心仪的终极目标。待它越境触到浙北区域,却骤然收住了疾行扩张的步伐,劈面遇到河网纵横的杭嘉湖平原,便紧急制动,唯留下一座山峰,成了江南平原上离上海最近的一座山。

  这座卓尔不凡的山,就是莫干山。作为天目山的余脉,秀雅的莫干山,俯视广袤富饶的杭嘉湖平原,与约二百里外的大上海遥遥相望。

  有据可查的事实是,远在1919年,莫干山尚属一块处女地,当时的民国政府内务、外交、财政三部即会定《避暑地管理章程》及《避暑地租建章程》,自此,对绝大多数世人而言完全陌生的莫干山,即与庐山牯岭、鸡公山、北戴河一起,被官方确认为四大“避暑胜地”,正式允许国内外人士租地筑庐避暑。

  “时时皆有风,处处透凉意。”莫干山天生丽质,得天独厚。更为难得的是,相较于大自然的馈赠,历代以来,人们更是持续不断地赋予它更多动人的人文风景,乃至有些离奇魔幻的色彩。单就山名也不吝神奇寄辞——春秋战国时期,干将和莫邪夫妇在莫干山铸剑,以生命为代价,终于铸就以莫邪干将命名的雌雄宝剑一双。围绕这个铸剑故事及其后伦理复仇的悲壮历史传说,坐实了莫干山之名的来由。

 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不否认美所具有的天赋异禀属性,但他显然更强调“美”还要“由有体积和有次序的安排所组成”,这就清晰阐明了自然美与人文美的辩证关系。莫干山的美,不仅在于修篁遍地的自然山水,更在于它密不透风、深蕴肌理的历史文化气质。尤其这种历史文化气质,见证了中国近代以来的百年激荡,更加无与伦比。

  莫干山的秀气

  秀气是莫干山扑面而来最具标识度的气质属性

  1954年3月14日,原本是个寻常的日子,但对莫干山来说,因一个人的到来,让这一天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。

  春寒料峭,山上没几个游客。由于一场免费电影,山民们奔走相告,竞相赶去观影。让他们追悔莫及的是,竟因此错过了亲近伟人的机会——他们敬仰的开国领袖毛泽东,来到了莫干山!

  毛泽东一天里匆匆来去,应该有无意扰民的考量。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,新生的人民共和国刚刚打赢了一场保家卫国的战争,着手制定国家治理遵循的根本大法——宪法。毛泽东对此高度重视,直接参与宪法的制定工作。从1953年12月到翌年3月,毛泽东抽出三个月时间,专程来到杭州,主持宪法修订工作。鉴于毛泽东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,中共华东局的领导人特邀他到莫干山走走。毛泽东考虑到宪法草案修订已近尾声,遂有了这次莫干山之行。

  一入莫干山,苍翠清丽扑面而来。远眺近观,群山恬静地横卧在天际,每一寸土地都被绿色覆盖,伴随飞瀑鸣泉、鸟语蝉唱,一切都那么和谐柔美。显然,莫干山如波涛一般的茂林修竹,芳香宜人的新鲜空气,给领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。我看到过毛泽东游历莫干山竹径的照片,步履轻松,自由自在。

  锦绣江南多名山,各美其美。莫干山就山势而言,并无出奇之处,海拔不够高,起伏转换也中规中矩。莫干山的美,只有待您上得山来,“呼啦”一声拉开大幕,才露出真容——山道弯弯,漫山遍野的竹海扑入眼帘。竹海之美,无疑是莫干山最直观的魅力所在。松竹梅“岁寒三友”中,竹生性简朴,只要一层土就能立足,即使是在断崖绝壁的地方也能伸直腰杆。“咬定青山不放松,立根原在破岩中。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。”郑板桥的这首咏竹诗,成了某种高贵品格的生动写照。

  竹本纤细,但一旦成片成海,尤其是在劲风吹动之下,却有着别样的恢弘。初夏时节,雨后放晴之时,阳光穿透雾幔,竹海宛如仙境,是莫干山对来访者最好的馈赠。密云薄雾随风飘散,欲遮还羞,或丝或片,令人陶醉。秋天到了,莫干山的绿竹依然容颜不改,偶有飘坠的落叶纷纷扬扬,轻若蝉翼的窸窣声,让人联想到莫奈笔下金黄的绚烂。

  作家木心曾为莫干翠竹营造的诗意所感动,专文加以描绘:

  “莫干山以多竹著名,挺修、茂密、青翠,蔽山成林,望而动衷。尤其是早晨,缭雾初散,无数高高的梢尖,首映日光而摇曳,便觉众鸟酬鸣为的是竹子,长风为竹子越岭而来,我亦为看竹子乃将双眼休眠了一夜。

  莫干山的竹林,高接浮云,密得不能进去踱步。使我诧异的是竹林里极为干净,终年无人打扫,却像日日犹如洁除;为什么,什么意思呢,神圣之感在我心头升起……”(木心《竹秀》)

  莫干山之于木心,是有某种特别的意义的,“莫干山半腰,近剑池,有幢石头房子,是先父的别墅”。房在林中,林在山中,一切都那么和谐,而莫干山的“林”,则专指竹林,是棵棵毛竹构成的竹林,是片片竹林形成的竹海,因此可以说,竹,是这座江南名山的主体生物,是山的主人与象征。木心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莫干山翠竹,以及由翠竹派生的竹叶、竹笋、竹具等生物与工艺品等,由此生发的感悟,如莫干山泉于山涧石溪汩汩而出。尽管如此,他认为自己对莫干山翠竹的描绘还很不够,有如九牛之一毛。

  木心的想法确实不为虚妄,因为莫干山的绿竹不是屋前屋后的小盆景、小装饰,而是山的主体。鸡皮竹、软竹、轻竹、木竹、象牙竹、枝竹、紫竹、桃枝竹、早元竹、花竹、黑筋竹、凤尾竹、苦竹和红壳竹等上百种竹,漫山遍野,层层叠叠,忽而推出一排绿色洪峰,忽而下沉为一片绿色低谷,风摇波滚,纵横恣肆。行走在都市水泥森林中的人,置身这一望无际的绿色竹海,怎不心旷神怡?

  前些年,国外有知名媒体评选“全世界最值得一去的地方”,中国内地有拉萨和莫干山两地上榜。这类评选活动不必太看重,不过也多少能说明一点问题。莫干山何以在如林的中国名胜中脱颖而出?答案是近年来在莫干山地区,悄然出现了一种全新的休闲旅游业态——“洋家乐”。持续有老外在当地租用农房,建造融于绿水青山中的民宿酒店。酒店基本保持原农舍外观,但内部进行精心改造,以适合现代人生活之需。民宿酒店为大山深处的农户带来了生活巨变。比如,御寒的壁炉,燃料取自当地废弃的玉米秆;木床、桌椅等器具,均就地取材,工艺则师法自然。竹条屋顶,竹编窗帘,石槽洗脸池,木质大吊扇。不一而足。当地司空见惯的农家蔬菜、竹笋蘑菇,都成为客人津津乐道的美食。游人在山林内客居,既享受现代生活的舒适,又能与大自然最大限度地融合,身心都得到颐养。

  在我看来,绝不能小瞧了萌发于莫干山,又推广兴起于神州各地的高端民宿业态。因为,它让呵护绿水青山成就的“叶子”,转化为造福一方百姓的“票子”,让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成为真理。这是莫干山对美丽乡村建设,更大意义上说,对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启示。

  莫干山的文气

  文气是莫干山鲜活充盈得以抚慰人心的最大底气

  240余幢风格迥异的别墅,像美术颜料一般,点缀在莫干山这幅以绿色为主色调的油画中,也让莫干山充满了浓郁的人文氛围。

  “宅者,人之本。人因宅而立,宅也因人得存。人宅相扶,感通天地。”《黄帝内经》早就精准地揭示了建筑与人互为依存的辩证关系。波兰学者阿莫斯-拉普卜特在《住屋形式与文化》中指出,建筑的形成是一个多因素的产物,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“文化”。中国学者李南研究确认,除了需要就地取材的因素,决定莫干山近代建筑的“文化”有两个方面。一方面是显而易见的异域文化影响,另一方面更关键的因素就是中国传统的建筑文化。由于直接参与别墅建筑的是中国工匠,他们必然会将本土文化要素,带入西式别墅建筑中,令西式别墅也更多地开始呈现中国传统园林的含蓄意境和时空观。

  在莫干山品味建筑文化,“难度系数”不大,以至像我这样并无建筑专业知识的人,也对这种东西方建筑文化的交融交汇产生莫大的兴趣。在我看来,莫干山546号“林海别墅”,是最具说服力的建筑实例。林海别墅总体规模不算很大,两幢建筑并排在一起,构成了别墅的主体。有趣的是,两幢建筑风格迥异,居东的名为“鹤啸楼”,是一幢有着宽大内阳台的两层小楼,琉璃瓦、老虎窗、拱券、宝瓶栏杆等细节,让人一望可知是西式建筑,楼前栽有两棵美国大王松,松针修长,阶前两株血样的茶花,自法国移植而来。西边紧挨着鹤啸楼的建筑取名“静乐轩”,则是一幢典型的中式建筑,飞檐翘角,金黄色琉璃瓦,梁上刻有八仙过海故事,入口19扇落地木窗刻全套《西厢记》插图。室内匾额两块,一书“白忍堂”,为民国大总统徐世昌题,一书“风月无边”,为孔子七十七世孙孔德成题赠。另有楹联多副,分别为末代状元刘春霖题“说剑临池闲爱山中岁月;引泉叠石清到竹里人家”,光绪二十四年榜眼夏寿田题“奇气发山川,虎啸龙吟,定有英雄来说剑;深情託豪素,窗明几净,最宜佳士此临池”,光绪三十年传胪张启后题“于此涤尘嚣,携蜡屐奚囊,小憩园林恣娱赏;其间饶静趣,就风亭月榭,先安笔砚对溪山”,室小匾额多,令初入者顿生眼花缭乱之感。耐人寻味的是,两种截然不同风格的建筑并置在一起,却并不违和。

  迷人独特的莫干山,自然会吸引文人墨客来此吟诗作画,更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。从民国到现代,郭沫若等诗人游历莫干山,无不吟诵唱和,礼赞莫干山。这其中,数陈毅的一首《莫干山纪游词》流传最广。1952年7月,陈毅入莫干山探视病友,留住十日,也激赏莫干山的风物之美,遂赋诗《莫干山纪游词》,以七个“莫干好”起句,多角度多层次赞誉莫干山。江山如此多娇,不过令作者感慨万千的更在于“换了人间”,曾经丧权辱国,“江山信美非吾土”(元代虞集诗句)的历史一页早已翻过去了,“林泉从此属人民,清风明月不用买”,怎不令戎马一生的将军心生豪情?

  一员驰骋沙场的武将,竟将莫干山的景观描述得如此细腻真切,饱含深情,令人称道不已。我只能相信,是莫干山的清丽文气,让这位硬汉也化作了“绕指柔”——

  一、莫干好,遍地是修篁。夹道万竿成绿海,风来凤尾罗拜忙。小窗排队长。

  二、莫干好,大雾常弥天。时晴时雨浑难定,迷失楼台咫尺间。夜来喜睡酣。

  三、莫干好,夜景最深沉。凭栏默想透山海,静寂时有草虫鸣。心境平更平。

  四、莫干好,雨后看堆云。片片层层铺白絮,有天无地剩空灵。数峰长短亭。

  五、莫干好,最好游人多。飞瀑剑池涤俗虑,塔山远景足高歌。结伴舞婆娑。

  六、莫干好,请君冒雨游。千级石蹬试腰脚,百寻涧底望高楼。天外云自流。

  七、莫干好,好在山河改。林泉从此属人民,清风明月不用买。中国新文采。

  好一个“夜景最深沉”!如果入夜在莫干山武陵村饭店附近山林徘徊,月色朦胧,夜风婉婉,像一条小溪,在松林间穿行,最能体会“凭栏默想透山海,静寂时有虫草鸣。心境平更平”,诗情文意碎步走来,能融入到身心。

  作家李辉的一篇纪念文章,详尽记叙了文学泰斗巴金在莫干山休养的往事。1981年夏,劫后重生的巴老来到莫干山武陵村饭店,一边休养,一边酝酿《随想录》。酷暑时节,竹海清风带来凉爽,僻静舒适的“夷白楼”让他为之心安,可以在此静静思索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莫干山是《随想录》的襁褓。

  可以说,走上莫干山的巴金,其精神状态与写作状态,在动乱结束后,正处在一个反弹期,他把对社会、对人生的审视,用如椽之笔记录下来,才成为可能。住在莫干山期间,1981年8月10日这一天,巴金为自己的专辑《序跋集》写完一篇跋。《序跋集》汇集巴金从事写作以来的几十篇序跋,不妨视之为一个作家思想与写作的全景式呈现。巴金为此书写跋,其实是在审视自己的一生:“《序跋集》是我的真实历史。它又是我心里的话。不隐瞒,不掩饰,不化妆,不赖账,把心赤裸裸地掏了出来。不怕幼稚,不怕矛盾,也不怕自己反对自己。事实不断改变,思想也跟着变化。当时怎么想怎么说就让它们照原样留在纸上。替自己解释、辩护,已经成为多余……”

  值得一提的是,巴金写《随想录》系列文章,通常只在文后注明写作时间,唯有这一次,他却例外地在跋后注明“八月十日在莫干山”。足见在他心中,莫干山有一种特别的意味。

  不仅如此,一大批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,借莫干山的风水宝地,得到文学前辈的悉心关怀。风华正茂的张张青涩面孔,让这位劫后余生、年近八旬的文坛老人,仿佛找回了自己的青春岁月。当事作家之一的汪浙成先生回忆道:

  “在3号别墅(即夷白楼),经常传来大声谈笑。年届七十七岁的(巴金)老人,除了创作、散步,大多时间都跟年轻人在一起。他总是面带微笑,仔细地聆听而绝少插话。不过,句句掷地有声。在莫干山上的这幢小楼,老人曾经语重心长地对年轻人说过:‘不管写诗还是写小说、散文,都要抒发真情实感。我写作,是在倾诉我的感情,讲我的心里话。’在笔会的十多天中,常能看到作者和编者围在巴老身边闲聊,大家都愿意把自己的心里话讲给巴老听。大家在食堂的同一桌上吃饭,有说有笑,俨如一家。《收获》的老编辑孔柔待人随和,平时爱喝点酒,所以,大家也爱与他开个玩笑。进餐时,常有人敲他‘竹杠’,要他请客啤酒,巴老听后,总乐呵呵地附和着大家的话说:‘孔柔买酒,我来加菜。’经巴老这么一说,饭桌上的气氛就更热烈了。我曾看到一张在莫干山拍摄的照片,巴老身穿圆领汗衫,很随意地坐在藤椅上,身旁围着一群中青年作家,有站有蹲,个个脸上都绽露着发自内心的欢笑,真像是一个和睦大家庭的合影,而巴老便是这个大家庭的慈祥的长辈。”

  2021年底参加全国作代会期间,我叩访“忘年交”汪浙成先生。寒暄不久,话题即不由自主地扯到了莫干山,年已85岁的汪老马上联想到了巴金先生,随即深情地向我倾诉当年在莫干山接受巴老亲切教诲的情景,满脸满目深情无比。老实说,那一刻作为晚辈,我是既感动又感慨,一方面为两代作家之间的情谊深深地感动感慨,另一方面也由衷地为这样纯粹的由文学结缘的故事羡慕赞美。

  我如此关注这段往事,事实上于我而言,也因有一种特别的情愫,也可以说是我的一种永远的遗憾。1981年夏,我刚大学毕业,回到家乡一所高级中学任教。周末来到莫干山,有山上工作的同学悄悄告我,巴金老人恰在莫干山,而且还告知了具体地点:武陵村“夷白楼”。作为文学爱好者的我当然很激动,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与畏惧,便贸然前去叩访。不料未及进门,一工作人员告知“巴老正午休,待傍晚再看情况安排时间”。其时我因为还在在夜校兼课,不得已悻悻然下山,从此成为永久的遗憾。若干年后读到李辉的《风云莫干山》文始知,1981年,正是巴老创作《随想录》的第三年,而且,当年还默默无闻的谌容、水运宪、汪浙成等青年作家都应《收获》之邀在山上参加“笔会”。读到这段文字,我的遗憾变得更甚了。

  听闻今天的莫干山麓,在几家别有风味的民宿中,创建了“莫干山作家村”,接纳来自上海、杭州等地的作家采风走访、体验生活,我对此举双手叫好,因为这是赓续莫干山文脉的扎实举措之一。相信莫干山的秀气、文气,定能激发创作者的无穷灵感。(张林华)

【责任编辑:张灵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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